第一百零五章 秋殇_倾楚天下(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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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秋殇

  华音宫外廷,承德殿内,吏部侍郎兼东宫太子詹事陆杭陆大人正被江都的官员宗室们围着质问。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既然陆大人说殿下只是受了轻伤,那为何太子殿下一直不曾露面,华音宫内廷也是大门紧闭?”江都太守孙廷御乃藩都官员之长,受不住连日来众官员明里暗里的催问,终于硬着头皮做了出头鸟。

  陆杭嗤笑一声,目光冷冷地扫过眼前的“股肱信臣”们,凉凉道:“怪不得如今江都地方人心惶惶,原来是你们自己先乱了阵脚。陆某始终还是那句话:太子殿下一切安好,望诸位宗室臣僚各司其责,切莫玩忽职守,误了太子爷的大业!”最后一句还是捺不住地提高了声调,显然来了脾气。笑话,这群人莫不是还以为他陆杭是当初那个位卑言轻的富家子,任由他们百般欺凌?

  孙廷御一看陆杭气势迫人,哪敢多言,其他文官见孙大人退缩,自也不敢再追问什么,安生立在一旁。

  文官知趣,武将却不买账。

  江都小朝廷里本地上官和楚麟自宫中带出来的老人们,足有百十来口,总有一两个不怕掉脑袋的莽夫——跟随太子多年的司御率统兵廖达仗着几分粗蛮大声嚷嚷起来:“不成!你说安好就安好?谁知道是不是你瞎扯淡?谁知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早就像外界传言的那样,那、那个了?谁知道太子殿下现在是不是还等着我们去救?俺老廖可不管那么多。要是今天见不到殿下,俺就带着大家伙冲进内廷去觐见太子。”

  “放肆!”见东宫的自己人也犯了混,陆杭再不客气,怒目吼道:“华音宫内廷岂是你们想进就进,来人,给我拿下廖达。”他话音落下,一群侍卫手持兵械冲进了承德殿,将廖达团团围住。

  眼看就要拿人,淮安郡王连忙出来打了圆场,劝解道:“陆大人与廖将军都消消气,免得伤了和气。”

  “哼--”两人鼻子都闷哼了一句,楚皓见气氛缓和,暗自给那些侍卫使了个眼色,挥手道:“下去,下去。”见众人情绪似有平复,他复又对着众人道:“既然太子殿下召集各位宗亲共讨逆贼楚玄,而今自然不能让军心涣散,让伪朝有机可趁。既然殿下暂时难以处政,依小王愚见,当务之急,我们需得一个德高望重的藩王暂代联军盟主,处理江都军政大事。如此一来,待日后太子殿下康复,我等也有颜面朝见太子。”

  这话说得倒是中听,不少宗室都在下面点头,而东宫其他官员则皱着眉头,有些拿不定主意。

  “噢?请问郡王,何人可担此大任?”陆杭沉思片刻,似乎也被说动,口气软化许多,不像先前那般强硬。

  楚皓见这东宫詹事都已动摇,底气更足,挺着胸膛在心口拱拳道:“论血统、声望、地位,自然是今上的亲兄长,太子殿下的亲伯伯——雍王殿下。”

  陆杭并未立即作答,唇边噙着一抹笑,叫人看不出他是赞同还是嘲弄,而底下也在议论纷纷,唯有几个宗亲还是在底下一致点头。

  “众位东宫官员,你们说对不对啊。”楚皓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底下小声议论,似是认可了,不禁心下一喜。

  这时,殿下响起一个清朗的应答:“堂兄之言,自然是对的。”

  众人闻声哗然——

  “太子殿下——”

  “太子——”

  楚皓脸色微变,吓得连忙跪下,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不过,本王没事,也就不劳烦皇伯了。”楚麟凉凉的声音由远而近,舒河尾随在他身侧走了进来。众官员一下全都醒过神来,连忙跪倒问安。楚麟甩了甩衣袖,坐在议政厅的中央宝座,对着最先闹事的江都官员冷笑道:“本王这些日子闭门不见,一,是养伤;二,是在舒大人拟定决战策略;三,也是想看看——江都官场这如水的人心!。”楚麟冷笑着扫视众人,对着座位上的把手一拍,勃然大怒:“却没想到,尔等食我俸我禄,平日里开口闭口忠贞死国。结果呢?一旦东宫有异,却是一个个尸位素餐,只晓得兴风作浪地扰乱民心,尔等可知罪?!”

  楚麟鲜少作怒,众官吏被吓得冷汗涔涔,双股战战,哪敢辩解,一个个连声告罪。

  “呵……”楚麟一声轻笑,随后又面无表情道:“既然你们无心政事,那本宫准你们告老还乡!”

  好容易得来的官位,哪肯轻易就弃,众官员连连叩首,连声道:“太子千岁,臣等愿追随太子。”而宗室们也噤声不语,恨不得把自己缩在议政厅梁柱的阴影里头。

  楚麟目光凛然,似乎对眼前情景无动于衷。

  还是陆杭等东宫故人比较识趣,将早早备好的袖口折子呈上,就这样,吵吵嚷嚷说起了其他事,才算把事情揭过去。又过了一个时辰,楚麟这才把那群人都给散了。

  远走的人群中有人低声嘱咐:“他既然无事,赶紧快些把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平息了……”

  有人诺诺称是。

  承德殿,最后只留下了陆杭和楚麟二人。

  楚麟携着陆杭走了出去,怅然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陆杭不由苦笑:“幸亏殿下及时赶回,否则臣真地顶不住了。”

  “姐姐她,没事吧。”楚麟和舒河日夜兼程赶回江都,刚入宫门,就得知陆杭在被众人质问,于是,只是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便急急赶来救场,这也来不及去公主府去看望姐姐。

  陆杭想起九死一生的妻子,苦笑着:“药王前辈说,公主这条命是从阎王爷的口中捡回来的,虽无性命之忧,怕也要休养阵子。”陆杭脑中回想起楚麒昏睡忍痛的模样,顿时心如刀割。现下楚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陆杭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仿佛觉得一切都是了无生趣,再也没有人叽叽喳喳,再也没有人陪他嬉笑斗嘴。

  “姐姐那,劳烦姐夫多费心。”楚麟眼底一闪黯然,想起一母同胞的姐姐替自己挡了刺杀,心中满是愧疚。

  “微臣自当遵命,只是太子妃那——”

  “楚玄,我发誓,定要拿你的人头去祭奠我那未见天日的孩子。”一听陆杭提到苏瑞雪,楚麟面色大变,目眦欲裂,那种凶狠的戾气让一旁的陆杭暗暗一惊。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心底的质疑说了出来:“关于刺客,微臣倒有些别得看法。”

  “姐夫,请说。”楚麟一惊,狐疑问道。

  陆杭眉头紧蹙,低声说道:“微臣仔细查看过尸身,发现一些疑点,这些刺客尸身都有天涯盟的纹身,然而却是新刺上去的,楚玄会让一批新招进来的死士来刺杀殿下么,况且,几个刺客的纹身都是一摸一样,勾勒的分毫不差,殿下不觉得奇怪么。”

  楚麟微蹙眉头:“这绝无可能,每个杀手的纹身多多少少会有所不同,以便日后,容貌毁了也可靠刺青不同而辨识身份。”

  陆杭点了点头,赞同道:“殿下圣明,所以微臣大胆推断,这些人根本不是天涯盟的人,也不是楚玄派遣来的。”

  楚麟一点即通:“你的意思,有人想借刀杀人,杀了本王,然后嫁祸在楚玄身上。”

  陆杭颔首:“正是如此,倘若这不是敌人干的,那便是自己人干的,今日朝廷上,殿下也看到了,殿下应该明白谁的嫌疑最大。”

  “嗯,本王知晓了。”楚麟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那微臣先行告退——”

  楚麟满怀心事往华音宫的内廷走去。

  秋日的金黄覆盖了宫室外的羊肠小径,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但内廷东殿的阴云却始终没有散去。

  苏瑞雪仿佛是坠入一个无尽的梦境,那里只有一个平凡的恋人,一个平凡的丈夫,她和楚麟两人男耕女织,儿女成群,好不快活。

  只是,突然间,她听到了一个哀伤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反复说着奇怪的言语。那言语中的每个字都如刀子一般,将她温暖祥和的梦境撕裂成狰狞的碎片。

  “瑞雪,你可知为何我每次与皇兄他们下棋都爱胡下一通,我只愿做个别人眼中的平庸皇子,那时,我才可以做着我的闲散王爷,而你也可以做个逍遥王妃。”

  “瑞雪,对不起,我做不了闲散王爷了,太子哥哥走了,皇姐为了我付出太多了,我不能,不能——”

  “瑞雪,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了帝王,我这辈子也只会爱着你一个。”

  “瑞雪,我会尽快赶回来,然后就一直守着你,期待一个新的生命诞生。”

  她疲倦地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俊容。

  她的视线渐渐清晰,然后随后,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和残酷的现实又瞬间占据了她的神识,心头一紧,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瑞雪,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楚麟坐在床榻旁,又是欣喜又是难受。

  苏瑞雪的贴身丫鬟在他身后,欣喜地跪在地上,双手合起,虔诚道:“谢谢老天,谢谢老天保佑小姐——”

  苏瑞雪自滑胎后便高烧不退,缠绵病榻,整日昏昏沉沉,直到今日方才真正清醒。

  空气,带着窒息的痛楚,仿佛每吸一口气,都在提醒自己病了,病了很久,病得很严重。

  苏瑞雪望着楚麟英俊却苍白的面容,开口却十分费力:“太子,你回来了……”语未完,泪先流,那悬挂在面容上的泪水流入到唇边,仿佛在提醒着自己,那种苦,不是身体上的苦痛,而是心苦。

  楚麟慌了神,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的泪水:“瑞雪,不要哭,是我对不住你!”他的眼神满是深深愧疚和忧戚。

  苏瑞雪忽然笑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那里还有着她珍爱的宝贝。

  楚麟瞧着苏瑞雪那怪异的笑容,心底转过几百个恐惧的念想,他害怕苏瑞雪这种表情,这会让他惊惶和发疯,他慌慌张张地抓住苏瑞雪的手腕,嘶哑地吼着:“瑞雪,瑞雪,你看看我,你不要这样,我害怕,小麟害怕。”

  “殿下,你说他是男,是女——”苏瑞雪傻傻地问着,眼睛已无任何神采和光芒。

  楚麟紧紧抓着苏瑞雪的手贴着自己的脸,涕泪俱下:“瑞雪,对不起,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

  “嘘——别吵,他还在睡。”

  “瑞雪,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看看我,我们的孩子走了。”楚麟伤心欲绝,双手握紧了苏瑞雪肩膀,请求她的正视,“他去另一个世界了,他不想投在帝王家。”他的眼中尽是泪水和血丝,整张脸和苏瑞雪一般地憔悴苍白。

  “对啊,他不想投在帝王家,他不愿投在帝王家——”苏瑞雪细语慢言地重复着,忽然像是回了神一般,紧紧攥着楚麟的衣襟,嚎啕大哭。

  楚麟紧紧揽住她,把她拥在怀里,俯视着不断颤抖的苏瑞雪,眼底尽是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哀伤。

  这几日,一连下了几场大雨,灰暗的天空,连绵的秋雨让众将士的意志不免消沉。

  或许是天玑军命不该绝,又或许是上苍都在偏爱那群人。

  天权军原本驻扎在樊阳城十里开外的清麓一带,可惜那一带属于低洼地区。秋八月,时逢阴雨绵绵,营地内早已被淹,

  楚战不得不全军后撤,将部队打散在几个高地驻扎,待秋雨过后,大水退却,再集合大军往樊阳进发。

  楚战拧着眉头,听着手下几位将军的牢骚。

  “格老子,这鬼天气,再下她妈的雨,这军粮都快给泡烂了,到时难道要士兵们杀马果腹啊。”乔阳骂骂咧咧,那愤怒的模样就差冲上去把老天拆了。

  而那儒雅的乔羽,此时也不像先前那般淡定自如,漫不经心道:“那倒也不至于,风吹吹,粮食便是受了潮也吃得,只要仔细别发霉发烂便可。”

  乔羽阴沉地说着,语气颇为不甘:“只是便宜了樊阳城那群人。”

  “报——”外间忽然有人来报,只见一个士兵撩起营帐,便钻了进来,单膝跪地,低声道:“京中急报——”

  “呈上来。”楚战抬了抬眼,撕开边角的信封,抽出一张纸,甫看了前两行,脸就阴沉了下来。

  “王爷,你脚底还有一张纸条。”原来楚战在抽信的同时,一张夹在信封的纸条掉了下来。

  楚战捡了起来,只见面色大变,猛地立起身来,只听到“咯——吱——”椅子发出一个刺耳的声响。楚战指缝夹着纸条,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乔家兄弟见势不妙,齐齐叫道:“王爷——”

  “滚出去——”楚战倏忽之间,已所有桌子上的军报和兵书重重摔在了地上。

  乔家兄弟被吓了一大跳,见到楚战的面显狰狞和扭曲痛苦,乔阳想开口询问,但乔羽机警地一把拉住兄长,眼神示意他不要多嘴,轻声道:“那末将告退——”拽着满腹狐疑的乔阳就退了出去。

  楚战紧紧盯着那张纸条,满眼的不信,只连连低喃:“不会的,不会的,你说要等我回去的,你说要等战儿回去的。”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你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没事,你怎么忍心弃我,你怎么舍得弃我——”他连忙掏出那挂在脖子上的佛珠,低头吻了又吻。

  一张纸片从他指缝间散落。

  只见,那字出自楚歌手笔,字条上的字,更是醒目得刺眼。

  母妃病笃,望兄速战速归!

  “报——”外间忽然又有人来报。

  “说——”还在心烦意乱的楚战吼得甚是粗暴。

  “元,元帅,云,云……连港丢了……”外边的传令官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口齿不清地说着。

  楚战的心绪早就紊乱,此时这个消息更是雪上加霜,他来不及思考,只是握紧拳头,怒吼了一句,“全军备战,发兵云连——”

  “公主殿下,驻扎在云连港内的天权军已战败逃遁,请问下一步我们——”

  楚思晴笑吟吟赞道:“朱雀军的战斗力果然名不虚传,杜老带兵有方啊。”

  “末将谢公主谬赞——”

  “派人放个信号给樊阳守军看到吧,我们要和江大人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敌军。”

  “末将领命——”说完,便拱手作揖,慢慢退出帐外。

  “温将军,你看到了,我替你把云连港夺回来了,你在天有灵,要保佑吾军。”楚思晴脑海里想起了温寒飞质朴的模样,垂下长睫,红着眼圈呐呐自语。

  一道红色的彩烟遽然冲向天空,轰然炸开,宛若风中飘动的红绸一般,久久未散。

  “汐儿,汐儿,你看到了么,信号,这是反攻的信号,公主她带兵回来了。”江臣彦站在墙头,欣喜万分,像个兴奋的孩子,紧紧拽着叶翎汐袖子。

  叶翎汐无奈地瞄了江臣彦一眼,稍稍挣脱了她的手,唇边扬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线道:“江大人,请下令吧。”一袭蓝裙衣袂飘飘。

  江臣彦默然片刻,随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众将士听令,全军备战——”

  崇武帝二十五年,秋,樊阳城门大开,江臣彦领军出城。

  狂风夹杂着雨粒,狠狠地打在士兵们的身上。

  血雨腥空的战场厮杀,刀与刀的相撞,“锵——”兵刃摩擦出的火星,哗哗的雨声,“快,小心后面——”大雨蒙蔽了将士们的听觉和视觉,只知道凄厉的号角声断断续续,坑坑洼洼的地面堆着倒下的尸体,人群厮杀在一起,铠甲在阴霾中闪着刺目的光芒。

  朱雀军前锋与天玑军汇合,与天权军持续了三天的会战,两方人马都已显得疲倦不堪。

  当初天权军为躲避雨水,被分割几块驻扎在各处,战线本就拉长,随后云连港遭袭,天权军主力又遭伏击,很快,天权军就被打散,唯一在那顽抗的也只有楚战亲自带领的三万兵马。

  “王爷!”乔羽顾不上抹去脸上悬挂的雨水,急急地低吼:“王爷,您速速撤吧——朱雀军主力对我们穷追猛打,势要您的命啊。”

  楚战看了眼疲于奔命的士兵,只是摇了摇头。

  雨越下越大,遮盖了整个天空,昏暗笼罩着大地。

  如虎气势的朱雀军哪给对方喘息机会,楚思晴见到强弩之末的天权军还在做殊死顽抗,冷笑一声,吩咐身边杜战道:“全军给我吼一句话。”

  “简王请降,降则不杀——”

  “简王请降,降则不杀——”

  “简王请降,降则不杀——”

  震耳欲聋的响声,地动山摇,四周的山谷将这股声音无限放大。

  楚战下意识地握着兵刃,又砍翻了一人,胸口挨着的伤痛让他呲牙苦笑,他眷恋地凝视着手中那串长长的佛珠,想要再去亲吻,哪知,手中紧握的佛珠忽然断了,珠子噼里啪啦,撒满了一地,楚战顾不得现下还身在修罗场,慌忙伏地将散落的珠子收起,想把它们串回一处。但是,手抖得厉害,根本连拿都拿不住。

  楚战连连摇头:“不,不对,你一定没事,我还未回去,你怎会有事?不,不会,不会!”楚战几如成狂,手捧着佛珠,蓦地瞧见那散珠上本是引线的孔洞周遭,镂刻着平日不曾注意到的纹路。

  那纹路曲曲折折,围着那孔洞,似乎,是一个字,一个“知”字。

  楚战心头一动,忙收敛了所有佛珠,一个个看去。他愣了许久,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胸口生起一阵揪心的痛,吼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哈——!哈——!哈……”凄厉绝望的笑声碎裂在战场。

  秋雨连绵,往日里奏疏议事的承德殿里,满是令人不悦的酒气。

  楚麟提着酒坛喝了起来,等门打开,他朝着光亮处,轻轻撇了一眼,眼底藏着叫人看不透的东西。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楚]被召唤进了宫殿,只见空荡荡的宫殿,只有楚麟一个人坐在宝座上,桌子上摆满了一碗碗酒,桌子底下还有一大堆酒坛,楚麟趴在桌上提酒狂笑,迷迷糊糊道:“皇伯,你来了——来,到本王这来,陪侄儿喝酒——”颤抖的尾音拖出一个涩然的哽咽。

  楚]心中有了警惕,但见楚麟喝得烂醉,也就壮着胆子走了过去,想夺了楚麟手提的酒坛。

  “皇伯,你知道么,我不想当皇帝——”楚麟望着楚],那个曾经把他抱在膝盖上,任由他拉着胡子还哈哈大笑的皇伯。

  楚]正在寻思楚麟今日把他叫去意图,含糊敷衍道:“殿下这是说得什么话,殿下是太子,日后自然要当皇帝的。”

  “太子……皇帝……”楚麟眼神迷蒙,像是不解,又像是听懂了,他感觉自己的吼间快被一股火焰所燃烧。

  楚]耐着性子安抚道:“太子,你喝多了……皇伯扶你回内廷好吗?”

  “不,我没喝多,我是太子,也会是未来的皇帝,所以你要杀我,要派人杀我——”楚麟猛地推开他,哭哭笑笑,整张脸像是被扭曲了。

  这话无疑一道惊雷落在楚]耳中,他浑身战栗,紧紧握住拳头,复又松开,压着惶恐对临近癫狂的楚麟笑容可掬道:“殿下真的喝多了,老臣这就去喊人扶太子回去休息。”

  “那些人根本不是二哥刺客,那个刺青师傅的徒儿认出了刺客和你的心腹,二伯,你没想到你在派人灭口的时候还漏了一个人。”楚麟见楚]背对着他,目光忽然变得清明,冷冷地说着。

  楚]脑海“嗡嗡”直响,转头惊呼道:“不可能,我明明——”可说到一半,便住了嘴。

  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呆呆看着酒杯的楚麟。

  楚麟望着酒杯里隐现的容颜,低着头,持了酒杯准备再抿一口,“啪——”一个耀眼的刀芒往自己冲来,“楚麟,我杀了你——”话音未落,楚]的身子已掠到楚麟面前,他虎威犹在,顷刻间,便会要了楚麟性命。

  电光石火间,楚麟已将自己手中的空酒杯射出,直直击向楚]。

  一个碎掉的瓷片正中楚]心脏,瓷片带着一股狠烈刚劲,贯胸陷入楚]肉里,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楚麟,只见楚麟冷笑道:“你当真认为本宫懒散,荒废了武艺?”

  “来人,给我拿下这个乱臣贼子——”楚]唇边流了鲜血,被侍卫押着跪在地上。

  “皇伯,其实,根本没什么刺青师傅的徒儿——”楚麟轻声地在楚]耳边说着,说完,便甩了甩袖,直直地走出去。

  只听背后响起,“嘶——”地一声抹脖子的声音。

  楚麟停滞了片刻,复又跨出了承德殿,望着阴霾的天空,还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不顾众人的呼唤,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大雨底下。

  他任由雨水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只有这样,才会没人看到自己正在哭泣。

  承德殿下,陆杭冒着大雨,带着难得的肃穆神情,挟着刚得到的消息向楚麟奔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楚都地处江北,近来几场秋雨惹得寒意深重,恐怕冬已经不远了。

  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冰凉的雨水从窗间灌落。

  “那谕旨可传到各地藩王那里去了?”楚玄的声音有些疲倦。

  “已然去了,不过,他们似乎不太乐意——”

  “哼,不乐意也得乐意!”楚玄冷笑一声,拾起朱笔在各地藩王的名字上勾勾抹抹。

  风雨里,似乎有女子的啼哭声传来。

  “太子殿下——明妃娘娘殁了!”

  楚玄手握的朱笔,“啪——”地掉在了地上。

  湛星宫内,床上躺着那一动不动的明妃。

  底下跪着一地的侍女正在呜呜咽咽。

  楚歌守在床边,看到床上那脸庞枯瘦,却神情安宁的母妃,握着她还带余温的手在自己的面上轻轻蹭着,喃喃道:“母妃,你说要带小歌离开这个皇宫的,你不守诺言了——你不守诺言了。”颤抖的唇尝到了那滚烫的泪水。

  “公主殿下,请节哀——”一旁的太医和侍女跪在地上,纷纷劝道。

  “太子殿下到——”侍卫在门外高声喊着。

  楚歌置若罔闻,抽出那散落在明妃怀里的信,塞回了袖子,轻轻道:“母妃,下辈子,莫再嫁入帝王家——了”

  说完起身,越过了那匆匆而来的楚玄。

  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厢房。

  楚歌恍恍惚惚把袖子里的信抽了出来,丢入宫殿的火盆里,楚战那张狂遒劲的字迹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十个字,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战场的血腥气夹杂着雨后的土腥气迎面扑来,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死亡气息。

  “你们降吧——”楚战平静地说着。

  这句声音,像是瞬间盖过那凄厉的厮杀声,楚战身边的将士们都停止了动作。

  “王爷——”乔阳不敢置信地盯着楚战平和的面容,手中握着的兵刃“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伤心不解,只顾着愤愤道:“王爷,哪怕血战身死,末将也会护住王爷平安离开。”

  “你们降吧——”楚战又重复地说着。

  “王爷——”左右齐齐跪在地上,喊了出来。

  “若是你们还当是我是你们的元帅,就给我投降——”楚战掰开那些扯着他长袍的手,高声传令:“传简王令,天权军降了——”

  这令声越过金戈之声,越过风声雨声,越过喊杀声,渐渐传到了整个阵地上。

  天权军的将士们斗志忽然散了,抓着兵刃的手指也萎顿松开,每个人都垂下头。

  天权军的大旗倒了。

  楚战最后看了一眼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惨然一笑,提剑翻身上马,向着黑黢黢的山林深处奔去。

  楚思晴得知消息,心下安慰,正要与楚战细谈,便瞧见他一人一骑孤独离去的身影。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每个人都知道他要选择什么。

  就连朱雀军的士卒,也不由得为他脸上神色所摄,让出路来。

  楚战逃不掉,此间虽然山高林密,但地势抱水,插翅难飞,楚战不会不知。

  楚思晴喉间一紧,喝止了身畔蠢蠢欲动的将士,目送着楚战远去,渐渐没了踪影。

  楚战在雨幕中纵马奔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何地。战马负伤累累,这一通奔跑,已然累得动弹不得。楚战并不怪它,翻身下马,将整个身子,靠在了树上。他把那断了的珠子拿出来,对着昏暗的天光将上面暗刻的字一个个辨识出来,按照顺序排好。

  “平日里,我竟没有发现……”他把佛珠反复摩挲,看了又看,忽又抬头望向他来时的方向,轻轻道:“忆嫣,你说,我做得对吗?”

  “锵——”他十分自然地抽出了腰间佩剑,自笑道:“忆嫣,等等我,下辈子,我们别再错过了。”

  长剑一闪,楚战含笑倒在了地上。

  佛珠“啪啦啪啦”又掉了一地,若是有心人捡起,便可发现那些珠子微雕着一篇经文,而佛珠串联的尾端还刻着一行小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心悦君兮君不知。”

  “……”

  天空渐渐放晴,连日不开的阴云慢慢地散了。没了凄风苦雨,秋风之中便没了刺骨的寒冷,反而带了些温和的暖意。

  若不是遍地的尸首和空气中难以消散的血腥味,这是个再好不过的雨过天晴。

  困境已解,带兵出城的江臣彦终于扫除了一些顽抗的残兵,带着兵和朱雀军汇合到了一处,但她在前来会见的将领中看了又看,却始终遍寻不到楚思晴的身影。

  她心头一紧,随便扯过一个将士追问九公主的行踪。

  “回江大人,九公主说要送简王最后一程,正带了人漫山遍野地找寻简王的遗体。”

  “楚战选了自裁?”江臣彦心思灵活,立时听出了意思,却又担忧起来,“公主实是莽撞,天权军虽是降了,但彼间山高林密,若是有天权流军不甘落败行刺于她怎么办?”

  她越想越是担心,便骑马向白日里的沙场而去。

  战场上满是浓重的血腥气,已经沦为战俘的天权军也好,得胜了的朱雀军也好,此时都在忙着掩埋亡者的尸身,无暇顾及江臣彦。

  所幸,还是有人知道公主的行踪的,江臣彦沿着泥泞凌乱的蹄印向林间行去。

  乌云已散,暖红的夕阳在茂密的林叶间投下红色的疏影。

  江臣彦不由得想到方才所见沙场上遍地的血红,一时不忍地合了眼。她忽地觉察到什么,再睁开眼去,远远地瞧见一片空地上伫立着一道孤零零的红色倩影。

  江臣彦纵马奔到那人身畔,低垂了眼帘,轻声唤道:“公主——”

  楚思晴闻声,身子一震,却没转过身来,仍是直愣愣地盯着眼前树下的尸体,久久无语,似是不敢上前。

  江臣彦下了马,轻叹一声,向着楚战的尸体走了过去。她足步一顿,回身望着楚思晴憔悴的模样,知道是奔波劳碌之故,心里满是疼惜,低声道:“公主,我们一起送简亲王最后一程吧。”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忽地伸出手,握住了楚思晴的手腕,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而楚思晴也恍惚失魂落魄一般地随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

  也许,在生死面前,一些斤斤计较的避忌,此时都显得忒过矫情了。

  楚战死状甚是安详,便是长剑染血,遍身是伤,便是他喉间的伤口翻卷得狰狞可怖,他的神色却依然安静得如同睡去一般。他的手边散落着好些佛珠,颗颗粒粒,都透着血色,仿佛不似佛珠,倒像是一地相思子。

  “战哥哥死了……”楚思晴忽地回过魂一般轻喃道,“战哥哥死了……”她双膝一弯,不自觉地跪倒在了楚战身畔,蓦地扯出一抹苦笑来:“这就是……帝王家啊……”

  那个从来老成持重威仪赫赫的兄长,那个总会给自己讲笑话逗自己开心的兄长,如今竟以如此寒酸的模样长眠于这样一个腌h潮湿的地方。

  “你只要记得他的好便是了。”江臣彦柔声宽慰她,却并不多劝,眼下夕阳已暮,怕是没多久便要入夜,她二人都不该在此耽搁太久。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见身后已经渐渐有亲兵追了过来,便吩咐他们去拾柴禾,自己动手,将楚战的身子放平,用锦帕蘸水,为楚战清理脸上的血迹。

  “对,对,我要记得战哥哥的好,我要记得战哥哥的模样……”楚思晴蓦地开了口,声音虽然依旧喑哑,但眸子中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给楚战解开盔甲,为他整理衣襟。一封启了口的信封漏了出来,楚思晴不知那是何物,便将那信拿了出来,抽出了信瓤。

  江臣彦思量一下,想那佛珠应是楚战心爱之物,便将地上的佛珠归拢,悉数放在楚战的手心里,好与他一道化了。

  正此时,她终于瞧见身边的楚思晴不太对。楚思晴手拿着信纸,神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双目泫然满是雾气,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身子摇摇晃晃,竟是要倒。

  江臣彦大骇,忙自后托住楚思晴,连声惊问:“公主,你怎么了?我知道你为简王难过,但你切莫要哀思太过,毕竟——”她的目光落在楚思晴手中的白纸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楚思晴周身脱力地倒在江臣彦怀中,不知觉之间已经满脸是泪,忽地反身扑进她怀里,失声嚎啕:“父皇——”

  那信与陆杭所获消息相同,乃是楚玄向各地藩王传的谕旨,俱陈不过一事:楚皇薨,太子楚玄即将登基,诏各地藩王入京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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